• 仰之弥高 钻之弥坚——忆滕大春先生

    滕大春(1909-2002)先生,我国外国教育史学科的奠基者,当代著名外国教育史学家和比较教育学家。先生家中悬挂的“博古通今”书法长卷是一代学生的记忆。  滕大春先生出生在北京。解放前,他在北京上小学读中学进北大。大学毕业后,离开北京,任教山东,任职安徽,求职四川,求学美国。解放后,他又执教天津,执教保定,先后任教六十余载。滕先生晚年回到北京居住,在北京去世。人生的轨迹走了一个圆,人生的终点又交汇在人生的起点上。先生的品德、学识和人格伴着人生的轨迹,也画下了一个大大的圆,给后人留下了完美与圆满,留下了挥之不去周而复始无尽的思念。  我初识滕大春先生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。河北大学教育系自“文革”起停止招生十余年,1981年才恢复招生。我是1983年考入河北大学教育系学习教育专业的。在教育系迎新会上,来了许多老师,主持会议的老师一一作了介绍。当介绍到几位老教授时,我们这些未脱稚气刚入大学校门的青年学子们心里阵阵激动,起劲地鼓掌。是啊,在那个年代,教授在我们高中毕业生心目中,是知识的化身,代表着最有学问的人。以往只是在书本中电影上看到过教授,现实中一下子跟教授们这么近距离接触,其感觉颇有点像现在追星族们见到心仪已久的偶像。  滕大春先生就是几位老教授中的一位。记忆中几位老先生个个精神饱满,神采奕奕,竞相发言。他们注视学生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真诚的喜悦。现在回想起来,也许只有经历了“文革”这场严冬、从“牛棚”重新回到讲堂的人们,才会有这种从内心深处涌动出的目光。滕大春先生作了即席发言。先生讲了些什么,已记不十分清楚。留下深刻印象的是,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精神矍铄、目光炯炯、思维敏捷、逻辑性极强,底气充沛,尤其那宏亮的声音,极具穿透力。写到这里,先生那略带京腔的普通话又在耳畔回响。  认识先生后,经常能够见到先生。那时老师们每天下午五点后会陆续到系里来取报纸和信件,这时正是学生们拿起饭盆直奔食堂的时候。我们班教室就在系办公室隔壁,所以总能在走廊或教学楼外碰上滕大春先生。印象中滕先生总是穿着一身蓝色或灰色中山装,风纪扣总是系得紧紧的,手里拎着老式黑提包。学生们遇上先生,总会礼貌地问候:“滕先生好!”先生也会礼貌地回答:“同学好!”倘若哪位学生停下脚步,规规矩矩地鞠躬问候,那时先生也会站在那里颔首还礼。先生虽然学术声望很高,年纪又长,但待人接物却始终非常谦和宽容。无论对方年高位尊还是年幼位微,先生都是一视同仁,都是极和气极客气极讲礼貌的,不端丝毫学者、长者、尊者的架子。先生年届九十高龄时,家里来客人都要亲迎亲送,常常坚持要把客人送到楼下。滕先生谦虚平和的性格,虚怀若谷的气度,真切地体现出学术大家的风范。先生在学术界人缘极好,口碑极好。  河北大学教育系恢复招生后,滕大春先生由于年事已高,又有着很重的科研任务,系里没再安排他讲授本科生课程。我们这些本科生每天都能与名师相遇,却只能擦肩而过,不能亲聆教诲,实在是件憾事。1984年河北大学教育系只招收了一个20人的比较教育专业研究生班,滕大春先生讲授“美国教育”。授课地点就在我们班教室(那时每个班级的教室都是固定的),同一时间我们到外文系阶梯教室和法律系学生上合班公共课。这样好的机会当然不容错过,于是,公共课的时间,我仍坐在本班教室里,开始旁听先生讲课。公共课不受欢迎,逃课的学生很多,几次课下来,任课老师忍无可忍,拿出杀手锏,上课点名,并声明三次不到课,成绩按不及格论处。两次点名未到,面临红牌罚下,我只好忍痛与先生的课堂告别。先生授课非常认真,一丝不苟,从讲课中可以感受到先生备课是非常精心充分的。多年后,我在系里分管教学工作,跟先生谈起有些青年教师,特别是某门课程教过一两遍后,课前匆匆浏览一下讲义,上课时或照本宣科,或胡乱神侃,教学效果很差,对学生极不负责。先生听后,很吃惊,连说:“那怎么行呢?教师要对学生负责啊!”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:“像先生教了几十年书,轻车熟路,不备课也照样能教好吧。先生却很严肃地说:“不成,不成,不认真备课怎么能行?信口开河会误人子弟的。”  先生授课有板有眼,非常严谨,但先生授课绝不刻板枯燥,照本宣科。他非常注意师生之间的互动,提出问题后,喜欢学生们讨论。讨论是学术的、民主的、平等的,从没见过先生居高临下用权威的口吻结束一个问题的讨论。先生是权威,但决不是靠年龄资历强从外部去铸造的权威,而是用和风细雨般的德行学问沁润到人们心目中的权威。所以,先生的课堂气氛生动活泼,师生常常讨论得很热烈。课堂中弥漫着浓浓的学术气息,这种气息是学术大家授课著述时特有气质的外溢,可意会而不可言传,是旁人绝难模仿出来的。时隔多年,先生给我们几位博士生上课时,仍然是这种风格。  先生常说,“文革”后迎来了他学术上的第二个春天。他总感到要做的事太多,时间又太少。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学术研究中,先后出版了《今日美国教育》《卢梭教育思想述评》;担任了《中国大百科全书·教育卷》“外国教育”分支主编和《教育大辞典·外国教育史》分卷主编;翻译了 《科技发达时代的大学教育》《德国教育史》;主编了 《外国古代教育史》《外国近代教育史》《外国教育通史》(六卷本),等等。所有这些学术成就都是在滕先生七十到八十余岁时完成的。在他八十五岁时,终于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夙愿,出版了洋洋五十余万字的学术专著——《美国教育史》。先生对学术的追求是发自心底的,对所研究的专业领域是情有独钟的。对于先生而言,学术研究绝不是谋生或谋得更多利益的手段,学术研究已成为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,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先生晚年对学术界渐起的腐败之风很感忧虑,不止一次地说:“学术就是学术,学术怎能按市场等价交换原则去运作呢?“学术腐败的危害后果猛于官场腐败啊!”  上个世纪90年代初,我几次陪滕先生到北京查阅复印资料。那时先生刚回到北京,住在宣武医院后门报国寺胡同。先生已是八十高龄的人了,我每天早上到家里接上先生,出门或乘坐地铁或挤公交车,直奔北京图书馆、中央教科所图书馆或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。当时学校对出差打的是严格限制的,是要财务审批的。但以先生的年龄和资历而论,财务报销上不会有什么问题的。先生却一再说不要违反学校的规定,不打的还能省下一些经费,多复印些资料。迫不得已打的,先生也总是坚持打面的。学校那时经费确实紧张,尤其是用于学科建设方面的经费少的可怜。外国教育史学科的教学和研究,需要大量的外文资料。原版的图书太贵,一本书动辄一两千元人民币,而且购买渠道不畅。先生为了学科的教学和研究,想出了到北京几家图书馆去复印图书的办法。复印一本书只需几十元,至多上百元,方便经济。我开玩笑说:“先生在家从不算经济账,没想到一算经济账,还蛮精明嘛。”先生却当真地说:“咱们不能等万事俱备再干事,得想办法少花钱,多办事啊。”每次一进图书馆,滕先生便如鱼得水,很快进入最佳状态,查阅图书资料几乎到了忘我的境地。先生中午常常是吃块三明治,喝杯可乐,坐在椅子上小憩一会儿,下午接着再战。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,劝他工作半天,下午回家休息。他总是说:“不要紧,不要紧,不觉着累。”一天下来,我都感到头胀背酸,问起先生,总说:“还成,吃得消。”先生的行动胜过一切言语,他很少跟我们讲做人做学问的大道理,身教在先,做人做事,点点滴滴,细雨润物,潜移默化。  滕先生在北京居住的条件十分简陋。他和师母以及女儿、外孙挤在两室一厅的居室里。楼房是八十年代的那种老式的结构,一大一小两居室,进门有一所谓过厅,总建筑面积大约五十平方米。晚上睡觉,要把大屋的沙发打开,铺成双人床。大屋阳台的窗前摆着油漆已经剥落的写字台,那是先生的工作台,上面放着笔筒、花镜和放大镜。先生居住和工作条件虽简陋之至,他却不以为然。他一生在物质上没有什么追求,生活简单而俭朴。我们从未见过先生生活上有什么奢侈品,先生也基本没有什么嗜好。如果有什么喜好,那就是喝绿茶和可口可乐。可乐是美国留学时的附带品,每次在外就餐时,先生就会要上一听可乐。绿茶加可乐,中西兼顾。  滕先生晚年回到北京,原因之一是老年人普遍的叶落归根的情结;再就是随着年龄的日增,先生越来越顾怜自己和师母的身体,看重了北京优越的医疗条件。殊不知,先生太天真了,书生气太浓了。北京医疗条件虽好,但交通不便,到名院求名医,则是难上加难。先生在北京既不是达官贵人,也非社会名流,更非商贾巨富,北京医疗条件再好,先生也无缘充分享受。记得有一次先生到一区医院看病,碰上一个不懂老年心理的庸医。此君用手指戳着桌面上的旧塑料台布,现场说法,大讲老年人的脑血管就像这台布,已经老化,极易破碎,正告先生一定要加倍小心注意。先生受此惊吓,日夜担心血管破裂,提出到协和医院求助名医。协和医院专家门诊号数量有限,即使头天晚上十二点前排队,通宵下来,如果运气不好,都挂不上号。几经周折,通过河北医科大学的一位博导,终于挂上了神经内科的专家号。专家是院士,诊断检查完毕后,详细地解释先生的症状及原因,最后下了结论:先生心脑血管状况,绝不像八十多岁的人,倒像六十多岁,只要精神放松心情好,活到一百岁没问题。先生连连点头,压在心头好些天的石头被搬走了,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。走出协和医院,先生一道上讲,这位专家诊断如何高明,症状说得如何准。我们附和着说,名医庸医,天壤之别。先生本身是专家,所以非常崇信著名医院的著名专家,坚信专家就是知识领域的佼佼者,科学技术的掌握者。  滕先生晚年在北京有些孤独。他到北京后,耳背,需戴助听器,眼神也渐渐不济,不能长时间看书看报。楼下不足200多平方米的小花园,成了他经常散步的地方。出了院门就是闹市,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,先生怕车,没事是不出院门的。初来乍到,院内的人都是生面孔,日子久了,彼此渐渐熟识,谈天气,说些家长里短。再谈,人家谈的,先生插不上嘴,先生想谈的,人家不感兴趣。久而久之,相互之间找不到共同语言,先生就有些不愿意出门,或在屋子里踱步,或坐在沙发上发呆。学校一旦有人来家,或有学界的新老朋友拜访,先生就会很兴奋,变得活泼起来。特别是学生们来家,先生就像过节,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。师母摆上一大盘水果,几小碟干果,茶壶茶杯一应俱全。学生们到来后,师生欢笑,自然热闹。坐定后,滕先生第一句话总是:“今天我们可以畅谈啦!”有时一谈几个小时,吃饭时间都不肯浪费,边吃边谈,先生对谈话的主题比饭菜更感兴趣。  学生们往往是早上从保定出发,晚上赶回保定,来去匆匆。先生似乎每次谈话都不能尽兴,学生们起身告辞时,先生总是遗憾地说,“哦,我们还没畅谈呀。”学生们会说很快还会来。先生就会认真的问,下次什么时候来,下次一定畅谈。每当博士生到家上课,一连几天,一天两个单元,或先生讲,或大家讨论,先生精神抖擞,无半点倦意。此情此景,谁又会认为他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呢。一见到学生们,一论起学术,先生永远都是那么年轻,永远那么不知疲倦。离开学生,离开学术,先生感到的是孤独与寂寥。先生常感慨:独学无友则孤陋寡闻!  “秋草独寻人去后,寒林空见日斜时。”秋风瑟瑟,草木萧萧,先生已去多载。每当夕阳斜下,漫步在校园内,总觉着仍能跟先生不期相遇,总觉着仍能远远看到先生远去的身影。中华民族自古以来是尊师重教的民族。“古之学者必有师。师者,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。”每一位真正履行这三项任务的老师对学生都是有恩的。北大季羡林先生通晓东西方多种语言,据他讲,在他所知道的世界语言中,只有汉语把“恩”和“师”紧密地嵌在一起,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名词。滕大春先生是我的恩师,滕大春先生是他所有学生的恩师。  注:滕大春先生,1909年生于北京通县,193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教育系,1947年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留学,1950年从美国学成归国后长期担任河北大学教授。1986年,滕大春先生在河北大学创立了新中国第一个外国教育史博士点,他本人成为当时国内唯一的外国教育史专业博士生导师。滕大春先生在外国教育史、美国教育史、卢梭教育理论研究等领域成果卓著,著述丰硕,其学术著作和教育思想在国内外教育史学界产生了巨大影响,是我国外国教育史学科重要奠基人。2019年,《滕大春文集》正式出版发行,全书共分6卷,181万字,收录了滕大春先生在70余年治学生涯中出版和发表过的代表性学术成果。  本文曾刊载于河北大学建校九十周年校庆特刊,副题为编者所加。作者郭健,现任河北大学党委书记。  编后:河北大学在近百年办学历程中涌现出一大批名师大家,他们以深厚的学术涵养、严谨的治学态度、坚定的文化品格感染着每一个河大人,对河大精神的形成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。河北大学校报《流风遗泽》栏目近期集中选登系列纪念文章,带领大家一起重温老先生们的思想、学问、人格魅力和报国情怀,让我们以先生们为榜样,坚守育人使命、传承大学精神,为学校的发展做出贡献。